峰津院响希

你说你感到万分沮丧
甚至开始怀疑 你开始怀疑 你开始怀疑
这女人开始 怀疑怀疑 怀疑人生!
——
杂食但不完全杂食
是个可逆无差人!请自行避雷!

【文豪野犬】 《走马灯》 [全文版Fin.]

文豪野犬同人衍生作品,曾收录于芥川中心本《亡灵书》中;

CP: 中芥/太芥太 

中短篇,共21149字。

不甜不要钱(。)

想要小红心小蓝手更想要评论


《雪国》背景设定

注:文中下划线内容在本子中应为楷体,此处无法调节字体,还请各位多加包涵、


芥川龙之介的葬礼是由黑手党主持的。

他的遗体从远方运回来,谁都没能看上一眼。因为没人怀疑芥川没死成,他的衰竭已然是黑手党中人人皆知的秘密。

这确实算是港口黑手党一个大损失。甚至连尾崎红叶都换下了身上的艳丽和服,去除头簪上的插花,以黑色的羽织披在身上。他连个坟墓都没有,开玩笑,一个黑手党建个坟,是专门留给仇家挖吗?

青年的身体被烧成了灰,它们在这短暂的象征性葬礼后,就会被倾倒入港口的流水中。现在正是最后的告别仪式。

骨灰盒上,盖着一小块儿天鹅绒的棺布。

站在正面最前排的是一个孩子,她穿着黑色的小西装,怀中抱着一束白色百合花。她长得和芥川龙之介有七分像,甚至留长的鬓角发也染上了白色。她脸颊上没有眼泪,只是惨白着脸色,一步步走过去,弯腰将花束放在他的骨灰盒前。

中原中也站在后方,起码是在首领和红叶姐的后排,只有芥川龙之介的亲人才能被允许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他从人群中的间隙里,看着那孩子咬着嘴唇,眼眶都红了。

可她就是不哭。

这是中原中也最后一次在芥川薰的身上,看到芥川龙之介的影子。自此以后,他们越走越远,判若两人。

薰一步步往后退,其他送葬的人群从她两侧接连往前走,轮流朝着黑手党的前游击队长的骨灰道别。她退至了中原中也身侧。中原不是会安慰人的家伙,他伸出手想压一压帽檐,可在这样的场合上,帽子是不被允许的,他什么都没摸到。他只好抓了抓头发,想要挤出一两句话。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薰已经扬起头。

女孩儿就这么看着他,直直地,毫不退缩。

她的眼睛很黑,一切的辩解似乎都无法落入她的眼中。她或许是继承了芥川龙之介的执着,似乎不说服他人就不罢休。

“中也先生。”这是她跟着芥川学来的称呼。

 

“——您没掉眼泪,可是您哭了。”

 

她轻声说。

中原中也几乎要在这样严肃的场合上哑然失笑,可他也笑不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开始火辣辣的疼。这样前后矛盾的句子,只有小孩子才能说出口。

“瞎说。”

薰扁扁嘴,然后伸出手拉住了中原中也的衣角。她牢牢地捏着那一片布料,看着黑手党的部下在首领的授意下,将黑色的小盒子挪走。中原蹲下身,和矮小的孩子平视。他试图让声音不那么粗暴,带上几分安抚意味。

“我说小鬼,你为什么不哭?”

薰摊开自己的手掌,看了看。然后她突然弯起眼睛,露出一丝笑容。这样的微笑和一片黑白相间的素色不符,像是雪地与岩石上,突然落下的一抹阳光。

“他说,只要我变得足够强大,那么他无时无刻都会在我身边。”

 

你难以想象生命有多脆弱。

哪怕上一分钟你还在掐断谁的喉咙,生命曾经无数次在手掌心中流逝过。但当一个电话打来,告诉你,你的亲人正岌岌可危,命悬一线,你会有什么感受?此时此刻,芥川龙之介的掌心里,他的妹妹的“存在”正以看不见,却足以让人感受到的形式,从龙之介的指缝间溜走。他什么都抓不住,再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

太宰治曾无数次在他的面前自杀,他看着对方咳出肺里的积水,洗去手臂上的污血,擦去口角的白沫。但他似乎潜意识中觉得太宰治不会死。那个恶劣至极,他又尊敬至极的男人,强大无比,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死去呢。

但是银却不一样。那是龙之介曾拼死护在身后的妹妹,哪怕她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黑蜥蜴,他也从没将她的安危从心头放下。

那毕竟是他的妹妹,与他血脉相连。

 

他的手最后拍了拍那个骨灰盒的表面,黑漆的木材温柔地在他手下发出安抚人心的沉重声响。芥川龙之介从不执着于死后的去处,因此她的骨灰将被散在水中,没于汪洋。前来送行的有游击队的部下,银的共事,而来的高级干部仅有尾崎红叶和中原中也。

他们纷纷退场,将静默与哀悼留给同姓人。尾崎红叶走时,将手搭在中原中也的肩膀上,后者略有不解地看她一眼。女人抿着唇,脸上没了平时总挂着的微笑,轻轻将他往站在前方的芥川龙之介的方向推了推。

中也不自在地咳嗽一声,他往前走了两步,恰好站在和芥川龙之介肩并肩的位置。他的眼睛不自觉地朝别处瞟去。

“预产期提前了,你在外边出任务没能赶回来见……这不是你的错,芥川。要是真难受的话,掉点眼泪,我可是没看到。”

“谢谢您,中也先生。”

芥川龙之介低头望向怀中的小匣子,它轻飘飘的,是怎么做到承载一个人的一生呢?人类总用与所代表事情不相符的物件,来寄托情思。人们用一枚戒指来承载婚姻,用一句承诺来许诺未来,用一个意义来指导生存,直到最后,用一个小盒子来为命运划上句号。

你说这是可笑吗?大约只有创世主才能知道这是否真的是可笑,还是可悲。

那个站的笔直的青年,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愿流露出半点软弱,可他眨眼的频率显然比平时更多。中原中也能做到什么?这时候的芥川龙之介太像人了,太像人。他只能吐出胸口的一口郁气,然后拍拍芥川的后背。

中原中也最后还是没能问出那个问题,芥川,你为什么不哭。

要是尾崎红叶在他的面前死去,中原中也无法想象这样的情况下,他会不会掉下眼泪。人前或者人后,是否真的会有那样一个时刻。可至少现在,芥川龙之介没哭。眼泪是人类相当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它属于人类。

 

芥川银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恰好在场。而芥川龙之介正在万丈高空上的飞机,错过了至亲的离别。长发的女人握着他的手,她难得地散下头发。回光返照的病人用最后的力气拉着他。

“哥哥会照顾好她的,可是哥哥要怎么办呢……中原先生。他要怎么办呢?”

她就这样喃喃自语,直到声音渐消。

 

她的生活用品已经提前搬到中原中也的家里,男人嘴里叼着根烟,靠在长廊的末端。这条走廊的尽头是森鸥外的办公室。他对那里再熟悉不过,这次却没由来地为里边所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躁。

可是当芥川薰迈着欢快的步伐,从长廊尽头走出来。她甚至还背着手,有几分神气活现的意味。他顿时觉得自己那满腹担心都被喂了太宰治,甚至还有点小愤怒。

“首领先生可非常的善解人意,他允许我加入黑手党。这算是个好消息吗?中也前辈,不,从辈分上来说应该叫老人家比较好。——中也老人家!”

“你还是好好地叫先生比较正常。”

“应该是叫老师啦,之后可是中也全权担任我的监护人,从格斗到学业都要由老师来负责才对吧。”

“听起来似乎捡了一个不得了的麻烦啊,真是糟糕。”

 

他几乎是皱着眉头,把这个小家伙塞入车的副驾驶里。车窗上,灯光的流逝连成了一条线,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长河。而窗外的来往车辆,恰是河中随波逐流的船只。它们无依无靠,唯有和水流维持着相同的方向。而他们却觉得自己没有动,这不过是相对运动的一个简单现象。他们是长河里的一座孤岛,镇守其上,似乎再无人造访。

岛屿上的居民,又走了一个。

车终于停稳了。中原中也是眼睁睁地看着,芥川薰踩着他那辆跑车的真皮坐垫,一蹬腿就跳下了车。这时候,他忽然开始怀念起稳重而正襟危坐的芥川龙之介了。可他之前就不怀念吗?在芥川离开的那几日里,他真的不怀念吗?

没人敢这么问中原中也。甚至他自己都没法逼问自己这个答案。

她踮起脚,顺理成章又相当熟练地输入进门密码,甚至还对着门口的前置摄像头摆了pose。是小孩子天生有调节能力吧,让她能够迅速地从黑色的葬礼下走出来。说是没心没肺也好,中原中也宁可看到个小白眼狼,也不想见着,又是一个芥川龙之介。为了他的小执念,将自己折腾到魂飞魄散,尸体都成了灰。

轻车熟路或许是对接下来芥川薰的动作最好的形容词了。她的动作相当流畅,丢下她的黑色小皮鞋,然后从鞋柜里找出垂耳兔拖鞋,在冰箱里翻出一罐苏打水,最后踩着椅子爬上桌子,舒舒服服一翘腿。

嘭的一声。

她用手指勾着易拉罐的环,满是享受地灌了自己一口。

 

“到底是为什么,首领会让你这样的小鬼加入黑手党啊。虽然对首领的决定,我一向是觉得无可置疑,但是你看起来可相当不靠谱。”

“这种问题不要问我啊?而且黑手党不养闲人吧,总不能好吃懒做。”

“你已经被芥川龙之介养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点这样的自觉了。作为你的老师,我还是真是感到欣慰啊。”

“是老师教导有方嘛。”

“明明还什么都没有开始教你,这种无端的锅不要扔给我。所以说,你去了哪个部门?”

芥川薰先没回答,她一扬下巴,咕噜噜灌了大半杯苏打水,就和平时中原中也灌啤酒一个姿势。这时候,她才眨眨眼,将食指点在自己的嘴唇上。

“A secret.”

 

 

中原中也初开家门,所见到的就是女童摇晃着垂下的小腿,坐在餐桌上的样子,嘴里还叼了片长条叶子——他认出来,那是阳台的那盆吊兰的一部分。麻烦的小鬼头又来了,这大概是中原内心的真实写照。

“龙之介呢?”

他一边询问,一边将大衣脱下,挂在门口的衣帽架的一支木架上。被脱下的大衣失去了人体弧度的支撑,像是个终于到家、瘫在沙发上恢复原形的旅客,仅依靠重力,直挺挺地垂下。

问这句话的时候,中原中也还是止不住地感到别扭。他不喜欢用多亲近的称呼来指定某个人。面对森鸥外,他永远使用的都是最表忠心的“首领”,而面对尾崎红叶,中原却是难得地可以舍弃敬称,一句“大姐”。他对自己的下属,或者同级,都是直呼其名。黑手党自有他们的骄傲,似乎什么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

所以他搞不懂芥川家的称呼,弄得他相当为难。芥川薰叫芥川龙之介是“芥川”,而芥川龙之介同样也用“芥川”这个冷冰冰的姓氏来叫幼童。要是中原在两人面前说一句:“芥川。”那么,绝对有两个人盯着他。在多次的被逼无奈后,前辈先生不得不选择了最能区分二人的方式。

总不能,他和芥川龙之介的下属一样,称呼芥川先生、芥川小姐吧。

“芥川又带着他那忧国忧民全世界都欠他钱的表情出去好好工作了。大概今天晚上也不会回来,难道中也先生忍心让小姑娘吃方便面吗,然后再配上一听红豆泥罐头。吃垃圾食品可是会长不高的,啊当然,不吃垃圾食品也不一定能长得高啊。”

中原中也挑挑眉,凑过去就伸手捏女孩儿的脸。芥川薰本来长得就和芥川龙之介相似,可她的脸却硬生生被中原中也从略显消瘦扯成了婴儿肥。正当薰要去抓中原中也的头发之时——门铃突兀地响起来了。他们不得不停下动作,然后中也瞪了这小不点一眼,赶去开门。

 

站着的是芥川龙之介。

他的肩膀上还落着雪花融化的水珠。

 

“中也先生,打扰了。芥川是在这里吗?”

芥川龙之介的目光掠过中也的肩膀,稍微往里一扫,就看到了正坐在桌子上,笑眯眯朝他挥手的芥川薰。她趁着芥川龙之介还没开口,赶快打断了对方的话。

“芥川,欢迎回家呀。一起在中也先生家吃饭吧?”

“喂,我说你……”

“中也先生肯定没意见的啦,对吧。”

她得意忘形地朝着中原中也眨眨眼,咔嚓又把吊兰叶子咬断一截。男人抓抓头发,显然对这个小麻烦相当没辙。

“算了,一起来吃饭吧。芥……不,龙之介。”

门口的青年眼看着室内的两人都替他做了决定,他只得微微颔首,表示谢意。

“那么麻烦您了。”

 

晚饭相当简单。中原中也毕竟不是居家男人,也就是冰箱里扔了点普通的蔬菜与肉食,稍加处理就可以吃。外人总将黑手党想成刀头舔血,金钱美人在怀,顿顿饭是鹅肝鱼翅,还淋着天价松茸。可当真又有谁能够习惯于那种生活?迟早有一天吃出三高。他们大多数都有自己的一处住宿,安全的保卫下是与常人无异的房间。

他们已经那么不像人,总得要在心里留下一席之处,就是为了让自己能想起,他们其实生而为人。

西芹用水一焯,青翠欲滴地一溜摆在白瓷碟中,整整齐齐。一旁的小碗里是大豆酱油,就手就能夹起一段沾着吃。三文鱼微波炉中转上几分钟解冻,再顺手塞入烤箱里,黑胡椒一撒,末了切个柠檬挤出汁,亮灿灿地淋漓其上。油水被高温从肉丝中逼出,滋滋地渗入鱼肉下垫着的吸油纸。

香味缕缕,顺着烤箱门缝就往外溜。

长条餐桌两侧,面对面的位置分别属于老男人和小女孩。中原中也最后将红酒杯摆在他这边的桌面上。他仅仅倒了半杯,就将他的宝贝酒瓶躺置在酒柜中了。灯光打在酒水面上,在杯沿上投射出一轮浅紫色的光环,像是从薰衣草上收集的一缕香气,又是从紫罗兰上集取的一抹色泽。它显得相当虚幻,是不存在的。

光是微妙的,就和芥川薰头顶的那盏吊灯一般。它正将同样的光打在薰的头顶,女童黑色的头发被照到边缘发白,格外柔和。

 

“我开动了。”

两个人合起双手,难得虔诚。随后便是一场饕餮,食物能够填饱胃袋,但是这样在“家”中的一餐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充饥,它从某种程度来说,是心灵的用餐。只有咀嚼的声音,在室内悄然占据了它的地盘。

无疑,三文鱼是相当受欢迎的。而剩下半碟的西芹,是被冷落的一方。芥川薰像个推销员,亲手将一筷子西芹塞到中原中也的碗里。

“蔬菜是好东西,老师你要多吃点。”

男人也相当体贴,他借助手长优势,直接把一整个碟子推到薰的面前。身为师长,他是有理由表达一下自己对学生的关心的。

“还真是拙劣的借口。但毫无疑问的是,小孩子更需要健康饮食。”

“这是身强力壮,明明是奔向四十岁的老师要更加注意身体健康。晚上老是去泡吧,说不定还在和女人厮混在一起,这可是非常折寿的。”

“嘁,我可不是那种人。别把我说的和一个混蛋一样——真晦气。况且在你经常到我家来蹭饭之后,我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几乎没有了。啊,果然说还是你这家伙的错。”

他们都能恰到好处地避开谈话中,一个人的存在。相互打趣与抱怨起来,游刃有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谁都没死去过,像是某个没有写下却心照不宣的约定。

最需要注意身体健康的,不身强力壮也不奔向老年的芥川龙之介,他的故事已经停留在了那一刻。

不会虚弱,不会老去,也不需要再注意身体健康了。

薰站在椅子上,把一半的蔬菜拨拉到中原中也的碗里。生怕他反悔一样,她迅速地将剩下的西芹塞到嘴里,然后得意洋洋地朝对方展示空了的盘子。

“剩下的都是你的。”她含糊不清地说。


 中原中也向来都知道,芥川龙之介不是个追求生活品质的人。他大概只需要用消毒水把一切都弄得干干净净,根本不需要追求舒适。但是他确实没想过,芥川龙之介居家技能会如此之独特。

他说要帮忙来打下手,中原中也欣然应允——然后就出现了中也所见的这一幕。

西芹的叶肉被罗生门沿着叶脉,一丝丝极其精细地撕下,没放过任何一点可以被称为“茎干”的地方。随后,芥川才缓缓地挪用他的双手,将西芹的杆合拢在一块儿,黑色的刀刃无比流畅地“笃笃笃”敲了几下案板,整齐划一的西芹段就呈现在案上,不差毫米。

“麻烦您摆一下盘子。此外,鄙人是否可以搜查一下冰箱里的所有食材?”

中也耸了耸肩,做了个“请”的手势。芥川龙之介转身去翻中原家的冰箱,冷藏室里全是蔬果,毫无可以用来充当肉食的东西。他只好转而拉开冷冻柜,拨开冻着的冰雪,在其中翻找。里边的肉类都用真空保鲜袋裹着,堆在一起,显然少有人会来翻找。

黄油似乎已经快用光了,无法煎牛排。炖汤所要的时间太长,晚饭会变成彻彻底底的夜宵,龙之介寻找再三,才从里边挑出一包橘红色的肉。

“用这个当晚餐,可以吗?”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你随意。啊,是这个啊,红叶姐上次托人带过来的三文鱼,倒还没自己做过。”

“是,那么在下就拆开了。”

原本的做饭主力军中原中也,反倒是变成了打下手的那一个。当烤箱“叮”的一声,宣告整个做饭事业的完结时,三人终于得以聚在餐桌旁。芥川龙之介被中原中也强制安排到了主座,“这是对主厨的尊敬”,他这样声称。中也和薰坐在餐桌长侧的各自两边,由于菜少,为了方便夹取,三个人坐的很近。

热气腾腾的菜肴,是能够驱散房间外那个世界,正下着雪的寒意的。

 

“我开动了。”

三个人合起双手,难得虔诚。

 

芥川薰乖乖地,却也是相当委屈地看着芥川龙之介把三分之一的蔬菜都夹到她的碗里。可没敢发出一点抗议的声音,她从出生以来,就被这个人带大。潜意识中的“听芥川的话总没错”已经埋在她的心里。

中也看着对方拧着眉头,却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觉得相当好笑。可他还没笑出来,芥川已经夹走了他自己那一份西芹,将剩下的菜连盘子一起推到离中原中也相对近的地方。

其动作的意味不言而喻。

薰喜笑颜开地开始嚼自己的西芹,她显然将中也现在的表情当做最好的开胃品了。

 

简直是难以想象,芥川龙之介能养出来一个这么活泼好动的小家伙。训练室中,中原中也不止一次这么想。

这是他第一次教薰体术,他虽然偶尔也会指点黑手党的后辈们一些打斗技巧,但是作为一个老师,手把手地教导学生,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要怎么样能控制住那个度,面前是个学生,而不是怎么样打斗没关系的敌人呢?

薰站在距离中原中也两臂开外的地方,她满脸委屈地捂着自己的肩膀,相当大声地抗议中原中也的“过分之举”。

“怎么可以对女孩子下手这么重!”

她大喊大叫,还忘不了尝试躲过中原中也下一次的攻击。可是往后跳的时候,一个不慎,她就将自己绊了一跤,顺势就赖在地上不起来了。

“起来,用你的方式,试图攻击我。——敌人可不会对女性手下留情的。”

中也双手抱臂,他居高临下,注视着跌倒在地面的女孩。后者扁扁嘴,不情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

“等有一天,我打败中也老师的时候,也要用这句话回敬你。”

“很有气势啊,小鬼。”

“嘁。”薰模仿着中也平时不屑的口气,活动活动了手腕,信心满满地看着对方:“总有一日,会被认可的。”

 但要中原中也说实话,芥川薰确实是个相当出色的学生,在体术格斗方面。能够在初学的时候,拥有相当好的战斗本能以及直觉,这是相当重要的。虽然在体能上还显得后劲不足,跑几个来回就气喘吁吁,但这些都是后期可以弥补的。起码她是个活人。

活着就还什么都说不定,死了,就什么都没法改变了。

这个评价当然有他偏心的原因在里边。当年太宰治叛逃的时候,中原中也在心中暗爽至极,看着芥川龙之介,心里也有那么一点不是滋味。

如果我有个学生……他曾想过,我绝不会像太宰治那样对待他。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太宰治那样的方法,是最快的,教会一个人黑手党生存之道的办法。

可他又怎么能像太宰治那样没心没肺,将培养出不是人的恶德之花作为值得骄傲的事情。

如果……可惜没有如果。

他现在也有一个自己的小学生了,和芥川龙之介在外形上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却截然相反的小学生。要是硬要说这两个人内里有什么相似点的话,大概他们都是适合当黑手党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其实这样说不定也不错。

中原中也这样想着,顺带又把芥川薰撂倒了一次。

来日方长,这孩子还有的是时间。

 

他爬起来,甚至没有给自己喘息的时间。

中原中也深知自己应该对芥川龙之介稍微手下留情一点,可他忍不住。当他看到芥川龙之介眼里那一簇火焰的时候——名为杀意,亦或是战意,中也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血就在燃烧。

想要和这样的人缠斗在一起,畅快淋漓地厮杀。

这或许是太宰治教出来好徒弟,他不无嫉妒地想,却也为之折服。这种时候的芥川,和人类相差甚远,像是一条得到主人命令,露出森森牙齿的恶狗,压抑住喉咙里的咆哮,只用它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面前的事物。他说不定在这方面有些理解太宰治了,面对这样的芥川,要怎么样才能停手呢,这是忍不住的啊。

芥川龙之介,太适合无心之犬,太适合草菅人命的黑手党了。凭借着一腔执念,生生在自己的面前杀开一条血路,披荆斩棘。

没了执念的芥川龙之介还是不是芥川龙之介?中原中也没法回答上来这个问题,但他总觉得是遗憾的。芥川似乎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不像人的样子,对敌人残酷无比,对自己更是变本加厉。

 

中原中也的出手毫无放水,抓住每个破绽来击打对方。芥川请他来在短期内训练体能,他虽然抱怨着太宰治捡回来的家伙麻烦至极,还是任劳任怨地接下了这个工作。说是要训练体能,芥川龙之介就说到做到,他强行压抑住使用罗生门的下意识反应,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肉体去承接落下的伤害。

汗水从青年的发梢落下,擦着他唇角的泛紫的一块儿淤青,狠狠砸在训练室的软皮地垫上,四分五裂。

 

“麻烦您了,再来一次。”

他抬手,用食指与手掌连接处那突起处,从下唇正下方的凹陷处开始,往唇角一擦。语气中不乏谦卑,但绝非低声下气。

 

“很有气势啊,小鬼。”

中原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是咬着牙,杀气腾腾地笑着。对方这么认真的话,要是自己放水,就太说不过去了吧。

那么就再陪你玩一次吧,芥川。

 

“是芥川先生吗?”

这通电话像是射穿阿喀琉斯脚踝的太阳神箭,将芥川薰钉在原地。她捏着话筒的手颤抖了一下,但这微小的动作立刻被她自己所控制住了。即使旁边没有人,时过一年,她还是无法卸下那一层面具。

那个假装着“毫不在意”的面具。

“是小姐哦,将女士错认为男孩子真是相当失礼的事情。所以说,您是哪位啊?”

“芥川……小姐?这个手机号一年来都没有变过啊?”

“是、是,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虽然这个手机号的上一个主人是芥川先生就对了。要是有事情的话就快说啊,并不是每个黑手党都和首领一样闲的。”

“那么我就直说了,这个号码是中原先生留在这里的应急号码。等、等一下——请不要砸东西!总而言之,请您快些过来处理一下麻烦比较好。”

话筒对面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糟糕透顶啊,麻烦的中也老师。她愤愤地将手里的游戏机往沙发上一扔,然后努力将自己从懒人沙发中拔出来。黑夜甚至掩藏了乌云,但气压这么低,想必要下雨了。可她就是懒得拿伞,大不了随便将中原中也扔在一个角落,放置上一天再带回去。

这种天气可让人高兴不起来,那一通电话后,她的嗓子就有点堵。这堵塞的感觉一直到她赶至酒吧门口,才稍微缓过来。可当扑面而来的酒气,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刻包裹在她身侧,她就觉得更糟糕了。

 

在太宰治的眼中,有个人裹着黑色风衣,发尾的白被酒吧的灯光打上流动的色泽。那人站在门口,嘴唇抿成一条线,脸色有点过分的苍白。他觉得自己可能破例喝酒喝得有点多,不然怎么会脑子出问题,眼睛也出问题呢?

这是不可能的,太宰治怎么会喝醉呢。

太宰朝着门口的青年挥了挥手,他脸上浮现出一个愉悦的笑容,语调轻松至极。

“嘿,芥川君。怎么,今天也要来点无酒饮食吗?”

 

这个招呼一打,中原中也也扭过头。他一只脚还踩在椅子上,却堪堪停下了和对方较劲的动作,颇为不屑哼了一声。他说话有点闷声闷气地,像是在宣布芥川薰的身份:“喂,薰,别理这个垃圾。他的话——搞笑!你怎么过来了?”

芥川薰没有说话,她挺直了脊背,像是旁边无人,大跨步走了过去。她将椅子上中也的脚强行挪开,随意拍了两下座位,顺势坐上去,恰好夹在两者之中。

“来接不成器的老师回家。”她先在中原中也这一侧,皱着眉头训斥他。随后,她扭过头,恰好和太宰治那带着笑意的眼神对上。这个角度,中原中也恰好无法看到他们的表情。芥川薰压低声音,直直地看着太宰治。

她的眼睛很黑,哪怕是鸡尾酒的色泽也没法在其中搅起任何波澜。星光也被藏起来了,是吞噬一切的黑洞。里边的希望之于绝望,正与虚妄相同。

 

芥川没笑,像是排练了千百万次。

“……太宰先生。”她低低地唤,这个声音的大小,中也依旧听不到。

太宰治笑得相当满意,他朝着吧台的调酒师打了一个响指。原本躲得远远的人不得已走来,低声下气地询问这位闹事二人组之一的太宰先生,他还需要什么。

来一杯电气白兰吧,他说。

 

盛放在倒三角杯子里的酒很快就送来了,服务生逃也似地放下高脚杯就跑。一旁的中原中也已经半趴在吧台上,没多大声音。他可能睡着了吧?芥川薰没去理他,只是注视着桌子上的那杯颜色漂亮的酒水。

“要试试看吗。”

“如果我喝了它,您就会认同我了吧?”

“谁知道呢。”他总是那个模棱两可的太宰治。

芥川薰伸出手就去捏杯子的玻璃腿,但在她碰到它之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抢走了这杯电气白兰。

她愕然回头,那只手的主人是中原中也。薰甚至还没来得及看见过程,只见到对方喉头一滚,那杯酒就见了低。玻璃是明晃晃地,透过它可以看到中原中也被模糊了的面庞。她觉得堵着嗓子的东西,膨胀了,要破裂了,像是一团脓血。

中原中也相当豪气万丈地将杯子往吧台上一撂,他挑起眉毛,几乎是恶狠狠地把芥川薰往自己这里一拉,朝着太宰治冷声道:

“这个小鬼不能喝酒,就你他妈还故意给他灌!”

他吼完这么一句,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脑袋又垂下去,靠在吧台边沿。男人的呼吸开始逐渐平稳,芥川薰和太宰治都没说话。

这杯酒,是中原中也替谁挡的?是芥川吗——哪个芥川?

没有回答,中原中也睡熟了。

已经太迟了。

 

 

芥川龙之介总是注视着太宰治在酒吧的言行,他喝酒,然后有女人投怀送抱,在之后说不定他们寻找到一个可以共同度夜的房间。可本能上,芥川是排斥酒精的。

他意识得到自己并不喜欢它。

当服务生刚巧送上一杯电气白兰,太宰治估计是突发奇想,冲着自己的学生就发问:“芥川君,要试试看吗?”

旁边坐着的中原中也嗤笑一声,显然对他搭档的这个提议不以为然。让这个小鬼喝酒?大约青花鱼最后那一点小脑仁都被酒精麻痹了。

他还没来得及嘲笑芥川的自不量力,就看到眼前的青年一把抓过杯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宰治,迅速发问:“如果我喝了它,您就会认可我了吧?”

“欸?”太宰治似乎也没有料到对方如此的干脆利落,中也眼睁睁看着对方一仰头,一整杯的酒就见了底。

来不及了。

芥川甚至没能说出一句话,杯子就从他的手里掉下去。他整个人也向前趴下去,不声不响,像具尸体。就算是中原中也,也没能拉住他。芥川的脑袋一下就砸在了桌面上。

太宰治立刻就从错愣变成笑的没心没肺,中原中也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自己的搭档,恶声评价:“真是个祸害。”

“我就将这作为蛞蝓嫉妒我有魅力的证据了。”

“切,要是有一天你玩脱了,就搞笑了。”

“是吗,那看起来这一天还是相当远的啊,至少我是无法预见到这一日。倒是中也,我们娇小的蛞蝓先生,连玩脱的机会都没有。”

“哈——?你是想找打吗?”

 

“这下碍事的蛞蝓可算是将脑子扔到一边,不来烦人了。你说是吧,薰君。”太宰治轻声说,还带着他那骗人而又迷人的笑容。

她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芥川薰挥手叫来服务生,那个人显得相当委屈,少女点点他手上的酒水单。

“都来一遍吧,各色鸡尾酒。费用全部就记在我旁边这位太宰先生的账上,您没问题吧?”

“年轻而美丽的女士的请求,我怎么会拒绝呢?”

 

他们喝了太多酒,推在一旁的空酒杯都积攒了相当多,桌面几乎要放不下了。太宰治几乎是苦笑着摆摆手,再接过一杯酒。

“掩藏的相当好啊,薰君。”

“您说哪一方面,太宰先生。在下拙劣,无法理解您话中的意思。”

“哎呀哎呀——当我看不出来吗,小笨蛋君。”

 

太宰治站起身来,他像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向着对方张开双手。他笑起来,眼角都有了细微的鱼尾纹。他毕竟也开始老了,虽然还是个中年人。

“明明和芥川君很相似的,不是吗?却要在蛞蝓面前做出一副没心没肺,积极向上的样子,可以避开所有的相似点。真是让别人笑掉大牙了,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太搞笑了,不,是太可悲了才是。芥川没有办法用芥川君的样子出现,就为了漆黑的小矮人,太悲哀了啊,薰君。”

她喝酒的动作顿住了,然后才慢慢地咽下口中的酒水。它们一路火辣辣地滚到胃里,却没有多少感觉。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真的吗,就算是处事方式和说话习惯有诸多不同,但是从内里来说,两位是不能像到更像了呢。全部都是固执地抓着什么生存的意义,将自己折腾得半死的家伙呢。”

“……是吗?”

“如果薰君愿意的话,完完全全可以变成芥川君的样子。不,本来你就是芥川吧。在我面前表演的芥川君样子不是很好嘛,怎么不敢在蛞蝓面前露出你的真面目呢,他又不会把宠爱至极的宝贝学生怎么样。肮脏到了极点,满心执念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将自己的生存意义可笑地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这是你吧,芥川薰。”

“您又懂些什么。”

“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这样说可真是过分啊,不管怎样,我起码也是芥川君的老师……我是再了解不过了。你的眼神和他的眼神,完全都是一样的。”

太宰治往前走了一步,握住了芥川薰的手腕。

“我亲爱的芥川,人间失格。你大概是第一次亲自体会到。芥川君以前被这个能力可是折腾得够呛,你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放开我。”

“这可不行呢。滥用异能可是容易早死的,芥川。”

“你放开我!放开!”

她的反应意外的大,薰试图用力甩掉对方的抓握。可她毕竟比对方年幼许多,又有性别差异。太宰治的手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芥川薰看起来快哭了。她猛然从踢开椅子,站在地面上,空着的手一把就抓住了太宰治衬衫外的领口绸带。

她的声音很大,甚至有点歇斯底里。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懦夫!他明明还可以活很久,是你要将他带走,甚至没有给他一点活下去的理由与借口。你根本不是带他去死,而是让他去送死!不过是因为你害怕而已……怕活下来的不是你想要的芥川龙之介罢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怕他开始像一个人那样好好选择活着,他的视线被中原中也或者芥川薰夺走,他有了苟活下去的,完全不像芥川的存活的方式活下去的理由。缠绵病榻,无缘战斗,没法用杀气腾腾的战意来让你眼前一亮,你培养的恶德之花变成了一株不需要毒液就能生长的植物。你在害怕——这样的芥川,不是你当初从贫民窟上带走的芥川。这样的话,不如让他淋漓尽致地燃烧,然后去死吧,你这样想。他的太宰先生,是这样想的啊。”

“说的头头是道,好像你懂又什么一样。”

“我真的什么都不懂?那么多次,我都知道的。你对他做的所有的事情。芥川君,就按照我所期望的样子活下去吧。明明是你扔下他的,但是当他有重视之物时,你却要夺走,让他去死。最适合芥川的存活方式,最适合他的结局,最适合他的去死的时刻——你都帮他策划,你是神吗?可你不是,你只是个恶魔!”

“那你现在满意了吗,太宰先生。你不过是在地狱下的恶鬼,想要亡灵永生永世为你所奴役。他曾经被带到人间,像个人类,他都要变成人类了,有血有肉,有所留恋的那种。可是你却要让他回到坟墓里去,为了你那自私至极的嫉妒和占有欲。可你没法承认,你要装作漫不经心,没心没肺。啊,这才是果断狠辣的太宰先生应该有的样子。”

“太可笑了啊,太可悲了啊……我亲爱的太宰先生。心理被如走马灯一样呈现在你的面前,这也是你第一次体验吧?”

 

太宰治脸上的笑容彻底冷下来了。光打在他的脸上,他一边是光,另一边却冷酷得可怕,像是露出了光的面具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

“好了,我放开你了,小姐。”

芥川薰摸着自己的手腕,他们俩拉开了一段距离。她这时候笑起来了,很是开心,脸上泛起的红晕是因为酒力还是情绪的激动,亦或是少女本身脸庞上的玫瑰色呢?可总之,她笑得相当好看。那和芥川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脸上出现的是薰的表情,不是龙之介的。

“但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完结的。”

“哈?”

薰撇撇嘴,突然转身抱住了中原中也的腰,拼命摇晃着已经睡着的醉鬼。

“中也老师!你倒是醒醒——这家伙非礼我,好过分啊,摸来摸去的。色狼!变态!跟踪狂……!呜啊你倒是保护我啊……中也老师!”

“糟糕了……看起来要死了。”

太宰治喃喃着,他看着中原中也明明已经醉到不省人事,却像是被触发了奇怪的护崽开关,把脸从手臂里抬了起来。他虽说醉眼朦胧,却一下就找到了目标,正恶狠狠地盯着太宰。看起来可当真是太宰治流连花丛之中,相当大的一场危机。

“啊蛞……不,中也,不要肆意使用污浊哦,会死得很早的。等一下,今天已经打碎很多东西了,下次再——”

“妈的太宰!连小姑娘都不放过,你对薰出手了是吧,该死!”

“相信一面之词可是相当愚蠢的,况且小姑娘本身就不该放过……别打脸啊!”

“所以果然还是出手了吧,下地狱去吧,垃圾青花鱼!”

薰托着脸坐在一旁,她手上还是刚才没喝完的那杯酒。眼前一片混乱,她摇摇头,又叹口气:“好吧,我也姑且放过你吧,太宰先生。”

 

芥川龙之介赶到酒吧来接中原中也的时候,老板就差站在门口送给他一个人民公仆的牌子了。知道是黑手党的大佬,不敢招惹,但是你耍酒疯就是你的不对了。

“抱歉。”

他先替中原中也,像担惊受怕的老板道了一声谦。然后才顺着对方目光所看的方向,顺利地找到了喝醉酒的中也。对方还抓着半杯酒,趴在桌面上,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说点什么东西。

“中也先生。”

芥川没问对方为什么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酒吧,也没问他倒地为何在这里喝酒。他的前辈要他来善后,那么身为后辈,他便会力所能及地完成所做之事。芥川从不吝啬成为他人的依靠,但他却难以做到将自己交付于他人。

听到他的声音,桌面上的醉鬼动了动,抬手想抓什么东西。芥川下意识地去拉中也,他以为中也先生会从桌边沿溜到地上。他伸出的手却恰好被中原中也抓了个正着。对方没强拉,他们就他人眼中相当尴尬的姿势——不过当事人并不这么觉得。

“是你小子来了啊。”他眯着眼打量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确实是在下,您打算回去了吗?还是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上个任务真是累死人了,呆在这里,还是回去都无所谓。本身今天要通宵的,啊,都被你小子搅浑了。真是该死。”

“真是万分抱歉。”

“要道歉的话就不要用那种文绉绉的话!听起来就毫无诚意,喂,不如来陪我喝一杯。调酒师,给这个小鬼来一杯睡前牛奶!”

“……那种东西还是算了吧,承蒙您的好意。”

“我说让你喝你就喝,牛奶咖啡或者果汁——总而言之,乖乖闭嘴喝就对了!”

“您这是喝醉了。”

“喝醉……啊,又不是什么太丢脸的事情。”

果然是只有喝醉了才会说“不丢脸”啊,芥川悄悄地想。他看着眼前战战兢兢送上温牛奶的调酒师,脚底抹油,迅速溜走,只好象征性地拿起圆杯,抿了一口。他的嘴唇上有细碎的绒毛,就和他面颊上的一样,此时沾了些许奶沫,显得稚气未脱。这是少有的情况,更多时候,芥川龙之介看起来像个古板至极的老头,守着他的“传统”和“规矩”,把执念化成了不懂变通。

“全部喝完。”

他照做了。中原中也在朦朦胧胧之中,就看着芥川分外像个乖巧听话的后辈。可他是个后辈是真,乖巧听话是假。亡命之徒中芥川是数一数二的祸害自己,罗生门使用起来就是铺天盖地,中原中也想,说不定哪天他死在衰竭上,而不是敌人的枪炮中。喝点牛奶吧,健康的小孩子的饮料,说不定能多活一阵子,几秒钟也行。

“好吧,那我就接受你的道歉——送我回家啊,龙之介。”

“如您所愿。”

 

她几乎是将中原中也当成了一个麻袋,半个身子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剩下半个拖拉在地上。这时候,中也训练一年的成果就体现出来了,她的体能好了许多。起码能把中原中也拖回到不算远的家里。

“老师干什么非要喝那么多酒呢?换句话说,为什么非要去酒吧呢,这样就不会遇到不高兴的事情了。”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一把将正在往下滑的中也又提了提。这诚然是一个相当诡异的组合:少女扛着一个中年男人。

“酒,是早就有节制了——养你真麻烦啊,晚上还要想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去接你,喝酒就没法开车,你真是和芥川一样的麻烦精。今天、今天,是个例外。”

“这样啊……”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装作没听到那个名字。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再清楚不过了。都已经是一整年了,是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每小时三千六百秒,“死”所发生的时间。也难怪会在今日,太宰治和中原中也同时出现在那个酒吧里。

“我会不会死啊,老师。”

她一边往前走,突然问了中原中也这么一句。

“作为黑手党早就该有要死的觉悟了,自不量力的小鬼。”

“那我死了以后,你会忘掉他吗?”

“……小鬼连人称都不会用了。要忘掉你这种麻烦精可是很困难的啊,毕竟还有那么多你惹的祸要收拾。”

“可别忘掉啊。”

“知道了,真是麻烦!”

“这是应该和一个正在把你送回家的人应该的说话语气吗,中也老师!我这样的苦劳,怎么说也要用下一次烟花祭上十个苹果糖来报答才是!”

 

中也觉得自己的脚在地上擦动着,但是他不愿意向芥川提出这一点。他的左胳膊正搭在芥川的肩膀上,对方的手也正托着他的身体。走路起来有些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这不妨碍他们的前进。中原中也的重心全靠芥川撑着,对方却毫无怨言。

“我说龙之介啊,”中原中也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地,被酒精泡过的喉咙略有沙哑:“你怕不怕死?”

芥川停顿了一下,才回答他:“您为什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先前是不怕死的,觉得死了只能说明自己是无力的,是弱者,是该死的。”

“现在呢?”

“……说来惭愧,倒不是那么想死了。并不是害怕去死,只是稍微有一些后顾之忧未能解决,略有担心而已。”

“是指的那个小麻烦精吧。”

“大多数是指的她,但是中也先生也很让人担心吧,因为中也先生总是芥川薰的麻烦对象。”

“嘁,那种小家伙!”

他们俩一路上再没话好说,只是中原中也腹里有两个问题,他是再也没机会问出去了。他想问问芥川龙之介,若是中原中也陷身囹圄,要芥川龙之介去陪他一同死,那人是去还是不去?而另一个问题则是,若是太宰治叫他去死,但中也却要芥川陪他一同活下去,他是去还是不去?

这来不及问了,到家了,旅途到终点了。

 

芥川薰简直就是找事的典型。

他赶到医院的时候,还在咬牙切齿地想,这小兔崽子怎么和芥川龙之介不学好,一个不注意就往医院搞,骂起来居然还挺押韵。医生告诉他病床号的时候,中原中也的郁闷更深了,她还挑了个芥川专属病床。

黑手党内部医院,简直不能再熟悉,楼梯上还和几个情报组的同僚擦肩而过。刚推开病房门,就看到芥川薰元气满满地坐在病床上,朝他挥手。他简直想一个箭步冲上去逼问,你是不是不姓芥川,你其实是太宰治的私生女,不然我怎么看你格外不顺眼。

“怎么回事?”

他压着一口怒气,让自己镇定地问对方。

“做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晕倒了,一定是因为早餐中也做的太草率的缘故,导致我没有补充到足够的糖分。”

“我不觉得低血糖是会被送到医院原因。”

“只是因为我平时看起来身体太好,结果忽然倒下太吓人了吧。绝对没问题的啊,打起架来我还不一定会输给老师呢。”

“病历。”

“那种事情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老师日理万机,绝不需要腾出时间来看它。上边全是今天吃了什么,体重涨了多少的,女人的隐私。”

“如果你不给我,那么我就去找首领要授权,直接从你的主治医生那里获得情况。”

“不要板着脸,超吓人啊老师。”

她嬉笑着,一边从枕头下摸出一沓纸,显然已经是查了许久。中原中也看着,觉得太阳穴上的那根神经都在突突跳动。他几乎是不愿看之前的内容,直接翻到最新确诊的部分。上边的白纸黑字,让中原简直确认了芥川薰其实是太宰薰的这个事实——真是想打她。

可他又下不去手。

上边写着:身体透支,具有极高MOF的发病几率。

“你干了什么,一直以来。”他向来觉得,像芥川薰这样毫无异能力的小孩子,在黑手党里也只能做做文书类工作。现在看来,似乎远不止如此。

薰眨眨眼,满是无辜:“在情报组打打下手呀。”

她看起来相当好说话,但中原中也却知道,他问不出一个结果。就像是西芹,她认定了一人一半,就绝不会多吃一块一样,她是下定了决心要骗他。

可中原中也是再熟悉不过病历上那些评语了,它们也曾经在芥川龙之介的生死簿上,一锤定音。

“老师,我想吃苹果糖。”最后,她在中原中也要杀人的目光下,可怜兮兮地说了这么一句。

 

芥川坐在那里,他身上没穿平常的黑大衣,只是裹了一件素色的病号服。被子全部堆在他的腰间,看上去像是很多层褶皱,老年人额头上的那种。他正闭着眼睛,因为从这时候开始,他已经看不到事物了。

中原中也进来的时候,他的脚步声引来了芥川的侧目。说是侧目,其实只是转向了门口的方向。小女孩儿也和芥川处在一张床上,她很瘦小,占据不了多少空间,像一只小虾米一样,已经睡着了。

“她陪了我一晚上,可能困了。”

芥川向中原中也解释着,他的手拍着女孩的背,宛若母亲的安抚。中也点点头,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他看了一下芥川手背上正在扎的点滴,它还有最后一丁点没打完。

滴答滴答,像是液体的沙漏。

“情况怎么样?”中也询问道。

“按照医生所预料的速度,进一步恶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说话都是相当费力的事情,但芥川龙之介却出奇的平静。

“我问过他了,好好调养的话,还是有很多时间的。”刚说完这句话,中原中也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裤子口袋的烟包,他现在想抽根烟,但绝不是在芥川龙之介和未成年的面前。他还是不放心,对着芥川龙之介加了一句:“你会配合的。”

“……在医院一直调养到死去吗。”

“这不难做到,也不是多么不好意思的事情。”

芥川的手轻轻地抚过女孩鬓角的头发,她坚持要和芥川做成一样的发型发色。指尖的那一缕白色发尾,正顺着他的动作被左右拨动。睡着的芥川薰依靠在芥川龙之介的身旁,显得格外听话。

“她会希望我活着的吧。”

“是的。”

“那么您呢?”

中原中也猝不及防地被问到,他觉得有一股无名火从他的心中蔓延上来。他怎么希望,他的希望还表达的不够明显吗。这时候,中原中也意识到自己是个暴躁的人,太宰治总这么嘲笑他,他之前不屑一顾。

压抑着那难以言说的正在翻涌的情感,中原中也相当诚恳与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时候窗帘是拉开的,云正巧被吹走,阳光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点包裹住中原中也。他蜜色的发梢被烫成暖金色,像个天堂的审判者。

“我也如此希望,龙之介。”

芥川的表情总是让人难以猜测他在想什么。他往窗外看,这时候,云又被风推弄过去,光线一点点退后,芥川被遗留在阴影之中。病房又变的冷冰冰的。

“什么时候麻烦您带我去一趟烟花祭吧。”芥川忽然说,“芥川她想要吃苹果糖,但我没法一个人带她去了。”

中原中也探口气,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似乎有点超越一个前辈所应做的了。他往前走一步,拍了拍芥川的头顶。

“知道了。有时候依赖一下别人,也不是什么难堪的事情。”

 

坚持在这种满是少女情怀的烟花祭,也要穿着黑色浴衣的女孩子,大概只有芥川薰一人了。她像没来过这种地方,大呼小叫,引人侧目。

“所以说,你这家伙到底在兴奋些什么。去年不是来过的——”中原中也的话音戛然而止,显然有些尴尬。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薰也假装什么都未听到。那种默契,又一同回到他们身上了。

她捞到的金鱼,让中原中也提着。她买的扇子,也让中原中也拿着。最为过分的是,身为黑手党却强行在非工作时间,使用射击技能点,横扫了一旁的气枪小摊。所赢得的布偶呢?自然也是让中原中也抱着。

苹果糖姗姗来迟,在祭典小摊相当靠后的位置。她踩着木屐,吱吱呀呀地往前跑,一把就从店家插着糖果棒的塑料泡沫球上,拔下来一根糖来。

身为移动钱包,中原中也只得上前付款。

只是一个糖果罢了,拳头大小,淋满了糖浆,显得红彤彤的,明显就是来骗小孩子的。他完全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何颇得薰的青睐。然而,女孩却吃的津津有味,让人看着就要甜到牙疼。

中原中也忍不住恐吓她:“会长胖的。”

“长胖就长胖,”她咔嚓又咬下来一块儿糖壳,显得毫无顾忌,“反正也无所谓了。病人嘛,开心当然是第一位的。”

“对自己相当不负责任啊。”

“没办法嘛,都到这个地步了。与其关注我吃了多少糖,不如好好看看你头顶的烟花。它们一下子就没有了,只要错过就看不到咯。”

“所以说,你不要吃了。好好看不成吗?只顾着长肉的小鬼。”

“这么说对女性很失礼!——啊,那边那一朵,相当好看。”她舔着糖浆,空着的那只手指着天边的方向。

确实很好看,用了极短的时间走完的一生,怎么能不好看。要是不好看,就太可惜,太可笑,太可悲了。嘭,嘭。光线与声音一起编制出的世界才是彩色的,这样的颜色里,带着点硝烟硫磺的味道。

薰看着它们,不无可惜。

“要是明年还能来看,就好了啊。”

 

芥川龙之介和中原中也并肩走在一起。这只是为了让中也更好地拉住芥川的袖子,带着他往前走。他放慢了速度,刻意让失明的人能更好地跟上自己。

嚷着要吃苹果糖的女孩已经蹿到前边去了,留下两个人在后方肩并肩走着。

“听见了吗?”人声鼎沸中却不相互交谈,这容易让彼此间气氛微妙。中原中也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抱歉,听到什么?”

“烟花爆炸开来的声音,从天空上。”

芥川龙之介相当认真地侧耳倾听,随后点了点头。

“若是您没说,在下还没有注意到。是从很远的地方所传来的声音,比不得您在耳畔提醒来的清晰。”

“那还真是抬举我了。”

中原中也带着芥川,随着人流缓慢向前。他们俩显得亲密,却又有所疏远。中也能听到芥川的呼吸声,它有些沉重,或许是因为肺部不太好的缘故。

星光都被烟花的颜色遮去了许多,它们失去了往日的恩宠。一明一灭的烟花,投射着光线在芥川的侧脸颊上。

真好看,可他看不到。

“最靠近东边的那一朵是红色的,现在它炸开了。”

“啊,我们头顶的那个,是紫色的。”

“还有这个,方位啊……”

中原中也放开他的袖子,顺势往上,隔着衣物一抓,就握住了芥川的手腕。隔着一层布料,它管什么用呢?最多是充当一层心照不宣的遮羞布吧。他引领着对方的手,点向空中某一个方位,停滞在那里。

“是蓝色的,普通的蓝色。”

芥川没逃开,也没抽回手,他站在那里,听着周边发生的一切。随后他一板一眼地向中也问:“和您眼睛一个颜色吗?”

他哑然失笑,回答道:“说不定是的呢。”

他们都笑起来了,包括芥川,他难得不是那张死人脸。他笑的时候,和平时最明显的区别是,他不皱眉头,抿着的嘴唇也会放松下来。此刻,他听到了木屐啪嗒啪嗒的声音。

“中也先生,”他的唇角和眉梢的弧度,还是构成一个温柔的笑容,他说:“要是明年,她想要吃苹果糖的话,说不定就要麻烦你了。”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对吧,薰?”

她跑到了两人前边,拿着一个灯笼红色的圆形糖果,显然是没听到之前的对话,稀里糊涂就应和着中原中也的话,拼命点头。

“对啊。”她说,“明年也要来吃苹果糖。”

 

芥川薰失踪了。

中原中也在得知这个消息的下午,推掉了一个任务,他直接敲响了森鸥外办公室的门。男人似乎对他的造访早有准备,森鸥外耸耸肩膀。

“我还以为她会告诉你呢,中也君。这可不能告诉你,要帮她保密的。这是我和她之前就商量好的。她的身体?这和她在黑手党的任务没多大关系,主要还是她自己想要如此。如果真想知道的话,倒是可以去问问太宰君。——说不定是难得的搭档重新合作。但我觉得她之前总归告诉你了一点什么。”

“那孩子的异能力,是以自己为中心,所处一定范围内的场景中,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可以重演——无论是她是否见过的事情。对她来说,就像是舞台剧一样吧。真实发生的和曾经发生的事物,叠加在一起,影影绰绰,分不清虚实。也真厉害呢,明明在芥川君还活着的时候,没法掌控自如,需要芥川的心理干预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反倒是他死后,用的轻车熟路。”

她说过什么不对劲的话?

中原中也是在脑海中一再搜罗,他们曾经的对话。她说过什么?她试图传达过什么?她有向他发出过求救信号吗?

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说,只要我变得足够强大,那么他无时无刻都会在我身边。”

“那我死后,您会忘掉他吗?”

“千万别忘掉啊。”

 

芥川薰和芥川龙之介在一起。

这个念头,他突然就无比确凿于此。中也几乎是冲到了武装侦探社,拎着太宰治的衣领把他从睡梦中揪起来。

“你最后把芥川龙之介带到哪里去了?”

他甚至来不及起掐死太宰治的想法,只顾着恶狠狠地逼问对方。太宰治的眼神忽然一亮,他双手一拍,道:“看起来,是那个小孩子去翻旧账了?”

“别废话,青花鱼。”

“在遥远的雪国——现在应该是无雪之时。那里直升机可不好过去,中也现在就去买火车票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哦。”

中原中也将太宰治一扔,转身就走。

 

狭长的隧道,笨拙的火车。

这些景物我们都曾经描述过,此处就无需再多加累述了吧。无用的文字就和迸发的情感一样,是相当的软弱而让人厌恶的。

中原中也什么都没带,他的帽子都在他下车前,落在了桌上。他抵达旅店的时候,率先找到了老板。

“曾经有过两个外乡人来到这里。”

中也的描述相当直白,他朝着每个人叙述了来人的衣着和长相,但似乎很多人都知情,却吓白了脸,什么都不愿意说。最后,在门口拉着三弦琴的一个艺妓,朝他吐露了一点线索:“茧房住着一个疯子,啊,我们应该称她为姐姐的。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愿不愿意告诉你,就是她的事情了。因为她疯了呀,那件事情之后。”

他找到那个疯女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夕阳将要落山的时候。她的房间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像是神经质的人才会执着的事情。

“你知道芥川……”

他方一开口,坐在一旁的女人就扑了过来。中原中也下意识想要躲开,可却被对方抓了个正着。她掐着他的肩膀,相当用力。她的眼睛是浑浊的,那里能倒映出外界之物,可在提到那个名字时候,那双眼睛却变得清澈许多。

“芥川?”她抓着他,咄咄逼人:“你在说芥川吗?他在那里——”

她伸手往窗外指着,中原中也往那看去,只能见到树林掩映间的半面镜湖。他还没来得及甩开女人,或者问更多细节,那女人就松开了手,有些颓然地后退一步,靠在墙壁上。她似乎又要哭、又要笑。

“还有人记得他……芥川先生,还有人记着他。他的活着,不是徒劳的,虚无的,毫无意义的啊!先生,快去找他吧,他在那里等着你。”

她几乎是将中也推出去的,她的眼神太灼热了。

 

所以他去找他们了。

 

湖的中心停泊着一艘小船。但是周围再没船只了,幸好来得是中原中也,克服重力行走在水面上,绝不是他的软肋。他踏上湖面,那上边连波纹都没有荡漾起来,只是明晃晃的映照出他的模样。他走的越发近,也走得越慢。他甚至不敢走到那艘船边,仿佛长条的香蕉船像是一个棺材,里边躺了个人。

躺的是谁?

芥川薰还是芥川龙之介,还是两者皆是?

他到了。

 

船里抱膝坐了个孩子,是薰。

中原中也总算松了口气,他开口就想要训斥对方,可有说不出什么话来。生气和安心交织在一起,他伸手想要把芥川薰拉起来。就在他碰到对方手的那一刻,看似瘦小的女孩忽然爆发出了大喊。

“你别碰我!!”

可是,依旧是来不及了。

他碰到了薰手背上一片裸露的肌肤。

 

他身处的世界已经不再是真实,是一片虚妄。

冰层从他们所在的小船为原点,咔哒哒地往外冻住。原本夏日泛着蔚蓝的湖水,转眼间被寒冷的冰块所覆盖。冰上不是白色的,而是血迹斑斑。随着每一块儿延伸开去的冰面,上边铺着的红色越发多。

夏日的风也没了,所出现的是冬日呼啸着的寒风以及刺耳至极的枪声。

还有芥川龙之介。

 

“这是走马灯啊……我的世界。”

中原中也愕然,薰所处的地方,正和芥川龙之介的虚影重叠。鲜血与碎肉,空中飞舞的子弹和残肢,都是以她所在之处的芥川为中心。

“别看了,老师……别看了。我好痛啊,要死去了,芥川,芥川……”

她的脸上已经全是泪痕了。

 

“芥川,救救我。”

薰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朝着芥川龙之介的伸出手。

但是他却没能来救她,芥川的身体向前倒去,被太宰治一把拉住。接下来的画面几乎是慢镜头。

浓稠的血液,乌黑的罗生门。

空中是化不开的硝烟味道以及血腥味,它们应和着天边的夕阳,铺天盖地,席卷一切。

 

 “太宰先生,我……”

 “下一次,我绝对——”

他死了。

 

这就是,芥川龙之介的求死吗?

中原中也恍惚想,他的手还搭在薰的手背上。他看到那个疯女人拼命从天边跑来,在芥川龙之介的尸体上嚎啕大哭。

芥川薰还在流眼泪,可她没有哭。

眼前的场景开始重播,中原中也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坐在这里,坐在湖中心的位置,一遍遍地重复着芥川死去的场景。

她似乎要选择,在某一次里,和战斗到最后的芥川龙之介一同死去。

 

中原中也深吸一口气,空余的左手抬起,冲着芥川薰的后脖颈就是一砍。原本就没多少气力,饿了一段时间的女孩垂下了头,进入了短暂的昏迷。随着她阖上眼睑,她周边的事物也开始逐渐消失。

中也站起身,他看着眼前,芥川龙之介站得笔直。他也开始消失了,连一句道别都没有。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抚摸那个虚影的面颊,手指在半空中,沿着它划出一个弧度。

“再见了,龙之介。”

那些没法说出口的情绪呢,反正人都死了,也没什么用了。

他弯下腰,将睡着的女童抱起来。她的眉毛拧在一起,抿着嘴唇,这时候,中原中也才发现,她还是和龙之介太过相似。

“我们走吧。”

 

一切都消失了。

没有芥川龙之介,没有血与雪粘在一起的地狱。他怀抱着一个孩子,像是在湖面上散步,他们慢慢地,慢慢地踱步。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醒来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很多个世界。但是只要他在身边的话……就没有问题。我喜欢钻在他的怀里,罗生门什么都可以吃掉,空间都没有的话,更不用说发动走马灯了。”

“他是我的神……我从小就是他带大的,一举一动,我都是和他学的。可他不要我了,他扔下我就和太宰治走了。”

“我想他,老师,我好想他。我知道你也想他。”

“他没有骗我……他真的是一直在我身边的,有走马灯的话,他一直都在,只要我能好好控制着它。你们不让我再用能力,好好调养,这不是等于让我慢性自杀吗?就和他一样……不让他战斗,不让他去追随那个意义的话,对他来说是软性死亡,最狼狈的死去。”

“可我还是讨厌太宰治,模仿着他的样子,让太宰治难受的话,我的心理——也不好受。但是我就是不愿意让他高兴。他带走了芥川,可他还活着,凭什么呢?”

“我不要那样……太痛了啊。不如死掉算了,在他的身边,用能力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生命。死掉算了啊,老师。”

“老师,让我……”

 

“闭嘴。”

 

中原中也近乎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远山青青,近水粼粼。这里没有风雪,没有厮杀,相当的平静。他们显得格外渺小,他们因为一个人而联系在一起。

“以后别再用那个能力了。芥川龙之介已经死了。”

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对她这样说,甚至在葬礼上,他们都用的是“沉眠”这个词。她愣愣地看着中也,那双眼是蓝色的,像是一种烟花。

“你是时候该走出来了,薰。”

他在叹息。

“要是我走出来的话,他要怎么办?谁都不记得他,他一直都那么孤独——没人记得他,没人爱他,没人为他歇斯底里,我不要这样……”

泪水开始从她的眼眶里掉下来,薰抓着对方的手,它在颤抖。

 

“我会记得的,而你该忘掉。”

中也像一个父亲,他温柔地抬手,帮芥川薰擦去她接二连三掉下来的泪珠。她有些停不下来,她抱着中原中也的肩膀,像他的女儿。

“要是你、你忘了呢?”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却还是要问他这个问题。

 

他忽然苦笑了。

 

“要是爱有那么容易忘掉,那就不是人类了啊。但是小孩子,总是健忘的,因为他们还有那么长的人生。可我老了,没那么多心力了。”

“好好活着。”

他亲吻了她的额头,作为长辈与监护人。他知道,他是在代替谁做这些事情,连着那个芥川龙之介没送出去的祝福一同落在她的额上。

她终于哭了出来。

中也听着怀里的哭声,他任凭对方去哭泣。她的声音回荡在山间,空落落地。他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他忽然觉得年轻真好,她还有无限的可能。

 

我不会忘记他的。

我爱他。

这两句话是魔咒,这世界上只有芥川薰听过中原中也说。她的眼泪沾湿了对方的肩膀,可这个男人却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直到岸边。

他的脚步如此坚定,似乎可以将一切风霜踩在脚下,无人可当。世间万象,均如走马灯,旋转而过。

灯总是要旋转的,而人总是要往前走的。

他们是人,就算是黑手党也是人。人不是仅仅只是存活,而需要活着。

芥川龙之介跨过病榻,往前走了。

芥川薰跨过过去,她也往前走了。

 

而抛在身后的诸多,总被走马灯收敛于内,不复重来。

 

Fin.




作者的话:

《走马灯》,更加偏向于日常以及芥川龙之介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来谈谈薰,也是其中一个原创角色。我是偏爱女性和幼童的,所以在两篇中都有新的女性角色的出场。我希望能用一个相对温柔的旁观者视角,来描绘这个故事。

希望不薰要让人感受到:“她是女体芥川”的这样的想法,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和龙之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过于相似。但是这个故事,也是关于她沉浸于“芥川龙之介”的世界,最终,也是不得不克服自己,克服过去的一次艰难的旅途。

其实薰才是终极芥厨才对。

这篇才是欺负太宰吧!←被人这么说了,其实我个人最喜欢的就是薰和太宰的那一段对手戏……也算是给所有人的感情来了一个干脆利落的解剖,鲜血淋漓。

然而她毕竟得走出来,她是下一代。

对了——

其实文中下划线的内容,都是薰在使用能力时候,她眼中的另一个世界哦。曾经发生的世界。

走马灯旋转,我们也要往前走,不是吗?

按照惯例,到了最后,祝福大家:


Everybody finds love,in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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